輕 Lightness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 是伊塔羅.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 眾多著作裡的最後一部作品. 與之前的文學類作品不同的是, 這本著作是他準備在哈佛大學的查爾.艾利奧特.諾頓講座 (Norton Lecture) 上發表的演講稿, 集合了他 40 多年寫作經驗的感悟和想法, 以及他想要帶給未來作者們一些對於文學上的啟示和可能性. 可惜的是, 卡爾維諾在那場演講前夕離世, 因而沒能完成最後一個要點, 讓這篇演講稿成了他的絕筆. 後來, 他的妻子於 1988 年整理並發表了這一篇講稿, 為後來的人們留下了這份珍貴的備忘錄.
在卡爾維諾所述的五個要點中, 最令我感興趣的是第一個要點, 也是伊塔羅認為寫作中不可或缺的 --- 輕. 在本章節中, 卡爾維諾回憶起他剛開始提筆投入寫作的時候, 亦如其他年輕作者一樣, 他期望自己能以文筆描繪出代表自己所處的時代. 然而當他提筆想要表達出對於生活和周遭的感想看法時, 他才深深的體會那些他視為寫作素材的生命真相, 以及他欲達到的輕快筆觸之間存在著很大的鴻溝. 因而, 卡爾維諾開始探討 [輕] 與 [重] 這兩者之前所存在的關係和連接, 並尋找得以擺脫這所謂 [重量] 的技巧和概念. 在這一章節中, 卡爾維諾摻插入了神話故事, 科學和其他作家的文學作品來為讀者解釋他心目中的 [輕巧] 和 [重量] 之間的關係, 也一併的解釋了他為何會如此的珍視 [輕].
在我細細咀嚼了這一篇章之後, 感覺受益良多. 當然, 我不是作家更不是文學家, 寫作純屬興趣也不會刻意想要去達到如何高深的寫作水平. 但我覺得卡爾維諾所敘述的這一篇演講稿最令人為之驚艷的是他所表達的這些要點, 雖然目的是給予作者們的一些啟示, 卻也能毫無落差的代入我們的日常生活, 甚至是我所身處的行業: 建築設計. 在我長篇大論的討論卡爾維諾先生的作品如何帶給我啟發之前, 我想先分享一則在 [輕] 這一章節中卡爾維諾用來解釋重量與輕巧兩者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的一則神話故事.
我想凡是讀過希臘神話的大家都不會對魅杜莎 (Medusa) 和柏修思 (Perseus) 感到陌生. 魅杜莎是人們口中的蛇髮妖女, 她擁有把任何直視她雙眼的生物轉化成石像的能力, 因此無人能敵. 而唯一成功戰勝魅杜莎的勇士就只有柏修思. 柏修思憑著長出翅膀的涼鞋承載著他, 在與魅杜莎交手的時候, 柏修思從來不正眼直視魅杜莎, 而是透過反映在他青銅盾牌上的畫面來確認魅杜莎的所在位置, 終於砍下了魅杜莎的頭顱, 殺死了她.
魅杜莎死後, 從她脖子裡噴出的血液給予了飛馬博加瑟斯 (Pegasus) 生命. 在某些神話版本中, 柏修思的坐騎便是這匹誕生自魅杜莎毒血的生物. 此外, 柏修思沒有立馬丟棄那顆被他砍下的可怕腦袋, 而是將魅杜莎的頭顱裝在特製的皮囊中, 並時刻帶在身邊. 後來, 每當柏修思遇見極難纏, 並且作惡多端的對手時, 他就會籍助魅杜莎頭顱的力量, 把那顆長滿蛇髮的腦袋從袋子裡亮出來, 將他的對手化為石像.
在柏修思殺死了海怪, 並解救了他的愛人安德洛墨達 (Andromeda) 後, 他決定金盆洗手, 退出戰役. 但他並沒有因此而隨意處置魅杜莎的頭顱. 反之, 他在海底用樹葉鋪成一張軟墊, 撒下海底生物的枝椏, 然後才在軟墊上放下魅杜莎的頭顱, 臉孔朝下. 後來另人嘆為觀止的事情發生了, 當海底微小的植物觸及魅杜莎, 便幻化成了美麗的珊瑚. 水中的仙子為了得到這些漂亮的珊瑚作為飾品, 爭先恐後的帶來了嫩枝和海草與這可怕的頭顱.
這則故事裡巧妙的說明了幾個關乎 [重] 與 [輕] 這兩者間的關係. 首先, 在與擁有把人變成石像的能力的魅杜莎對決時, 柏修思讓最輕巧之物來支撐自己的重量. 他藉助了風和雲之力, 並讓他那雙長翅膀的涼鞋承載著他飛行, 因此而得到了勝利. 在這件事情上, 我們可以看到最沉重的東西不一定要以相同的沉重去克之. 在恰當的應用下, 輕巧的力量反而能成為馴服沉重之物的關鍵.
第二, 為了在對付魅杜莎時不被其直視的力量轉變成石像, 柏修思從來不去直視魅杜莎, 而只是以反射在他青銅盾牌的畫面來擊敗這禍害人間的女妖. 如若我們把魅杜莎視為卡爾維諾希望作為其寫作題材的沉重戎繁之生命真相, 那或許以自己的直接看法去嘗試理解消化如此沉重之物反而很容易被這些煩雜的現實困於其中而無法自拔. 古人有雲: 當局者迷, 旁觀者清; 在解決任何沉重的責任時, 如果我們能如柏修思那般的沉住氣, 獲取其他人的看法意見, 不去直接的以硬制硬, 並稍微改變看待事物的方式, 或許就能事半功倍的達到目的.
再來, 魅杜莎的頭顱被砍下來之後, 從她脖子上噴灑而出的鮮血給予了飛馬博加瑟斯生命. 魅杜莎被世人視之為有能力把一切生物化為沉重石像的妖孽, 但如此的她卻是最輕巧之生物 --- 飛馬博加瑟誕生的關鍵. 在這點看來, 我們可以發現沉重與輕巧這兩個極端的雙方, 竟然可以相生相剋. 如前面所談到的, 輕巧可以成為克制沉重的最佳武器; 但同時, 沉重之物卻也可以給予輕巧最大的價值. 如果沒有沉重的襯托, 何來輕巧的可貴?
在柏修思砍下魅杜莎的首級之後, 非但沒有隨意處置這顆可怕的頭顱, 反而把它留在身邊, 並在適當的時機為己用. 對於這一個舉動, 卡爾維諾認為柏修思的強處在於他不去直視過於沉重的問題, 但並不代表他不接受他所身處的現實. 他把魅杜莎的腦袋帶在身上, 時時提醒自己那危機四處的現實, 並承認和接受這些沉重的事實為他所必須承擔的包袱. 最後, 他成功的以這曾經的負擔來贏得了輝煌的勝利.
當柏修思決定金盆洗手後, 他思考再三後將魅杜莎的頭顱安置於海底, 並用細椏嫩葉鋪好了一張軟墊以防細砂損傷這顆蛇髮頭顱. 此舉顯示了柏修思身為伏魔者卻擁有極細緻輕盈的心思. 他對於這曾經殘暴可怖之物卻以禮待之, 如此細膩的心思與他硬朗的作為形成了很大的對比. 而之後因他對於魅杜莎頭顱的處置, 竟然無心插柳的讓周遭的海底植物轉變成了美麗的珊瑚. 因而, 水中仙子們為了得到漂亮的珊瑚作為飾品而爭先在魅杜莎這顆蛇髮頭顱面前獻上了許多的嫩枝和海草. 對於此段, 卡爾維諾認為珊瑚的優雅碰觸蛇髮女妖的猙獰, 這樣的意象讓他不敢為其加以註解詮釋, 擔心會損害其意義. 而不才的我當然更不敢妄自的去隨意詮釋些什麼, 只能表面的覺得這世間醜惡沉重之物, 必也能創造出優雅美麗的結晶.
言歸正傳, 這則故事背後所敘述的沉重與輕巧深深的為我最近所思考的課題帶來了啟發. 如果說這世間帶有重量的萬物皆由無重量的原子而形成; 亦如一部或深或簡的文學作品是由一個個毫無關聯意義的字句聯合而成... 那建築設計呢? 對於這年代建築為地球與自然所帶來的負擔, 身處其中的我們該如何為其削減 [重量] ? 又該如何使用 [輕] 來詮釋一座建築? 如果我們真能表達出一座建築的輕巧, 那它該是在形體上 (form); 人們對之的使用上 (function); 或實體的重量 (physical weight) 上減輕?
為此我好好的思索了一番, 並在我短淺的經驗學識下得出了一些或許值得探討改進的方向. 具體該怎麼去達成實現倒不會也一併的在此談論, 只是稍微提出並分享一些或許可以實施的可能性而已.
首先, 若以形體上這方面去看待, 或許 [輕盈] 之說並不只是限於外觀上看起來簡潔俐落且不繁雜沉重, 畢竟實質上來說, 只是讓建築 "看起來" 或 "感覺上" 輕巧確實有點過於表面. 仔細觀察多數建築, 其實並不難發現很多時候為了讓設計看起來美觀華麗, 設計師會有意無意的加入許多無實際用途的裝飾元素. 但這樣的美觀卻令人感到矛盾, 在美感的追求上這似乎並沒有甚麼問題, 但很多時候卻又不禁令人思考, 那樣的美麗是不是有些多餘而不切實際? 而那樣的元素, 會不會也可以被理解成一座建築所承受的多餘 [重量] ?
再來, 對於空間使用的概念上其實不難發現人們為了追求物質上的享受而在空間設計上也一並的隨意揮霍. 為了看起來壯觀, 奢華, 許多多餘或過度設計的空間就如此被注入於建築內, 卻忽略了人們對於舒適生活環境的最基本要求. 這讓我不禁認為, 這些實體上大卻缺乏靈魂的空間未嘗不是一種多餘的 [重量] ? 大就是好嗎? 若一座建築能小巧而五臟俱全, 那又未嘗不是一種 [輕巧] ?
在最直接的實體重量上, 建築材料當然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但何為 [輕] ? 材料的選擇上可以決定一座建築外觀上的型態, 當然也可以很直接的決定建築本身的實體重量. 另外, 如果以另一個比較科學的角度上來看, 材料的選擇又可以被另外詮譯. 舉個例子, 就拿混凝土 (concrete) 和鋼 (steel) 來做比較, 混凝土業是全球其中最大的碳排量產業之一, 相比之下, 鋼雖然在市場上價錢偏高, 卻更耐久且可以重複再循環使用. 那樣看來, 材料的決定也間接的影響了建築對於自然界的負擔. 但當然, 這樣的數據還有很多其他的影響因素, 並不之是單單依靠這幾點來做為推斷. 但無論如何, 我想在這樣的一個課題上, 柏修思和魅杜莎的故事還是給了我們一個很明確的指示: 即使是最惡劣沉重的局面, 只要我們用心去承擔接受, 並善用資源, 必然也可以扭轉局勢, 甚至是讓曾經困住我們的惡勢力幫助我們成就想要達成的美好.
或許正在細讀此篇文章的各位並非來自與我同一行業, 也無法深刻理解我如何使用卡爾維諾的智慧來詮釋我所思考的課題. 但, 我想說的是, 卡爾維諾對於 [輕盈] 所表達的概念, 並不只是侷限於文學創作; 甚至於生活, 思想等都可以代入他所追求的 [輕]. 或許這也是卡爾維諾的智慧強大之處; 足以令人思考, 並令人重新省思自己對於事物的看法. 最後, 獻上卡爾維諾在本章節終寫下的一段話:
Whenever humanity seems condemned to heaviness, I think I should fly like Perseus into a different space. I don’t mean escaping into dreams or into the irrational. I mean that I have to change my approach, look at the world from a different perspective, with a different logic and with fresh methods of cognition and verification. The images of lightness that I seek should not fade away like dreams dissolved by the realities of present and future…
每當人性看起來注定淪於沉重; 我便覺得我應該像柏修思一樣, 飛入一個不同的空間. 我並不是說要躲入夢境, 或是逃進非理性中. 我的意思是說, 我必須改變策略, 採取不一樣的角度, 以不同的邏輯, 新穎的認知和鑑定方法來看待世界. 我所追求的輕盈意象, 不應該像幻夢一般消逝, 被現在和未來的現實所融化...